本帖最后由 施吹雀 于 2020-8-1 19:41 编辑
【原著】 《日出》曹禺 【故事背景】 交际花陈白露住在大旅馆,靠银行家潘月亭的供养生活。童年和学生时代的好友方达生闻知她堕落了,从家乡跑来"感化"她,让她跟自己结婚并随自己回去。但对社会和生活都已失望的陈白露拒绝了他。此时,同楼的孤女"小东西"为了逃避蹂躏闯到她的房间,她虽全力救助,但终于还是被黑帮头子金八手下的人卖到妓院里,不堪凌辱而死。潘月亭也被金八挤垮,银行倒闭。陈白露慑于黑暗之浓重,黯然自杀。本场演绎片段,陈白露之死。 【演绎】 (画外音:外面传来门房王福升谄媚地声音:“陈小姐,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,是这么回事儿,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……”) “金八……”陈白露猛地听到这个名字,整个人像是挨了记耳光,周身怵然一颤。恐惧,不由自主地从心底而生发,从眼底慌乱地流淌出来。她用无比惧怖的眼神往方达生站的方向望了一眼。他,不在那。 渐渐地,陈白露的原本白瓷般光润柔腻的脸色僵硬起来,变得那么冰冷,那么冷酷。好一会,才用死水深潭般平静的声音:“你出去。”可那王福生却还在杵在门口没有走,陈白露终于如爆炸似地:“出去!走!我让你走!” 陈白露发狠似的冲过去,把门“砰”地重重关上。她扑向桌子,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,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。纸屑飘落下来,像纷纷的雪,似要把陈白露淹没似的。 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,揉着。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去了血色,直至痉挛。隐隐约约、从指缝里看到碎纸屑上寥寥的名字,“陈,白,露”她一字一顿地默念着。在空旷而阴暗的房间里,若有所思、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:“陈白露,是谁呢。” 哦,是了,就在今晚,方达生还用痛心且失望的语调多管闲事地质问过她“竹均!你听着,你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!” “你要问我自己是谁吗?那你听着,书香门第陈小姐,爱华女校的高材生,几个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。后来,父亲死了,家里穷了,做过红舞女,当过电影明星,怎么?这么一套好的身世,我不知道自己是谁?”陈白露说道这里,扬起细窕的眉毛,忍不住嗤笑了声,略带轻蔑讥讽又像是自嘲。“我好像很自负似的?我为什么不呢!我一个人闯出来的!不靠亲戚,不靠朋友,能活就活,不能活就算。你瞧,到了现在,我不是好好活着,我为什么不得意!” 在别人眼里的自己呢?别看李石清表面上笑脸点头哈腰地陪着一口一个陈小姐,背地里却无比唾弃而蔑视地说自己“舞女不像舞女,娼妓不是娼妓,姨太太不是姨太太。” 自甘沦落,玩世不恭,贪慕虚荣,变得放荡,直至一钱不值?难道不去问问这世道,这世道岂当真给过她一个,一个不沉沦,不堕落,不随波逐流的机会?这是个被金八这样贪婪的、该死的人、所操控着的世界,而这世界从来就不是为她这样的人准备的。哦。谁才是该死的呢。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他们活着,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。多么可笑,多么卑微啊。
再看一眼自己吧,也许,还能看清镜子里的那个人,是谁。陈白露从衣柜里,换上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,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,一下下地梳理自己的头发。她曾爱这瀑布般的黑色长发,她曾爱镜子里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的脸,她曾爱她自己—— 好好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、这张脸、这个女人,心生凄然道:“生得不算太难看吧,人,不算太老吧……” 顾八奶奶说她是“美丽,浪漫,肉感”,这样的一个可人儿,怎么说也该有人真心爱过吧?诗人爱过,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地、炽热地、像喜欢太阳,喜欢光明那样地欢腾跳跃地爱过吧。但是很快在平淡的婚姻中厌烦了,不是么。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,不是嫉妒,不是打架,而是平淡、无聊、厌烦。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。懒得再吵嘴打架,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,等死。潘月亭潘四爷爱过吗,那位慷慨仁慈,百依百顺的,可怜的老爸爸,只不过是和她欢场上逢场作戏,投机股票失败,大丰银行破产宣告破产的消息从电话里打来的那一刻,便立即弃之不顾,溜之大吉,可不就把她丢在这旅馆里一个人了吗?张乔治爱吗,成天赞美着称颂着“my dear小露露,今天你简直太美了!叫我想那巴黎的夜晚,夜晚的巴黎”,对了,还向她求过几次婚呢。说什么留洋博士却成天喝得醉醺醺的,不知道那句是真话,哪句是浑话,如今他人又在哪了?噢,还有一个方达生。方达生千里迢迢地从乡下赶过来,为的不就是感化自己吗。两张车票和那句“跟我走吧,只要你肯跟我走,就可以象从前一样快活、自由”。呵,自由?哪里有自由!他在说什么呀。不过,他可真是个老实人,书呆子,傻得很。一口一声“竹均”的叫着,他不知道,他爱的大概是从前的竹均,而不是现在已经堕落成两个世界、沉沦于奢华享受的陈白露。陈白露不可能跟他回老家,她爱玩,她爱美,她爱一切让她高兴的繁华,热闹,快活的东西。 然而,这繁华背后,终究不过是一场虚梦,金八爷翻雨覆雨于黑暗的幕布无声地操纵下,绚烂声色燥动一时的资本泡沫砰然炸裂后,所有人都得死。 而自己之所以活得这么痛苦,矛盾。她无法舍弃眼前的奢靡生活,也无法彻丢掉自己的良心。是的,她的良心,此刻她想到了“小东西”。曾经,想过凭自己一己之力去保护小东西,却眼睁睁看着她就像一个小石子,悄无声息地沉入了茫茫大海。从小东西的身上,陈白露看仿佛到自己的过去,也预示着未来——竹均死了,白露也没有活下去。 倒不如,在神智尚且清醒时,以一种自我毁灭的形式。 令肉体殒灭,使灵魂获生。
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,木木然然地站在那儿。眼睛的余光落在那里,是的,她还有这个…… 雪白色裙角无力地拖曳在了沙发,眼睛里的光芒始终暗淡着,试图仔细地看了看它,手慢慢地伸着茶几上的那瓶“鲁米那”。眉头蹙起,定定地平视着前方,手指僵硬而机械地一下一下拧开了棕色的小瓶盖。 “哒。”瓶盖开了, “啪。”瓶盖被虚弱的手拍在了茶几面上。 “哗啦,啦啦,啦……”白色的小药丸争抢着从药瓶里蹦出来了,掉落,散落了一桌。 “噹!”玻璃空瓶明明没用什么力,随手丢弃在地上,却发出了如碎裂般的声响,像是终于在自己的生命尽头开响了最后一枪。 “一片,两片,三片,四片……”白色的药丸被丹蔻的指甲排在了一起。陈白露一颗颗数着药丸,好像这样,好像这样,就可以让自己死得慢一些。 “五片,六片,七片,八片,九片……”数到第十片的时候,停顿了下。是的,她晚上刚和顾八奶奶说过,吃了十片,就再也醒不来了。“十片。” “这——么——年——轻,这——么——美——” 她闭上眼睛,长叹了一声。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绝望的叹息。眼泪悄然地流下来,她端起透明的高脚杯,背过脸,用杯底残余的最后一口酒,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。 随后,她站起来,走到门口,把门锁住。在屋里缓缓转圈、环顾着这个每个夜晚灯火通明,而太阳却怎么也照不亮的房间,原来这就是她在俗世能看得到的最后方寸天地。 胸际仿佛有些疼痛、窒塞,她轻轻地捶着胸,在沙发床上轻轻半倚着、躺下。枕边是那本《日出》,是诗人在爱她时,写给她的那本诗集。她爱这本诗,字里行间,是人世间唯一留恋的,曾经的单纯。 她把胳膊轻轻枕于脑后,没有脱的高跟鞋,如往日一样优雅慵懒地搭沙发上。以一种温柔的语调,甜蜜而惆怅地读着,她最爱的那句:“太阳升起来了,黑暗留在后面,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,我们要睡了。” “我们要睡了……”又低语地呢喃了一遍,陈白露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,把诗集贴近离心脏最温暖的位置,甚至,来不及,再最后摩挲一下它封皮,她的眼皮就开始昏沉沉沉地变重,身体却终于前所未有的轻盈了。 天空浩渺,那样清,那样白。 外面传来清晨砸夯人们的歌声。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出闷雷似的巨响,震动大地。那高亢、洪亮的声音,是一个大生命,向前推,向前进,洋洋溢溢地充满了世界。 任谁都预感到,这黑暗的世界,正被这浩浩荡荡地的歌声与势不可当的光激荡着,所有的黑暗与寒冷,将一齐赶出去了,被一股脑全都抛在后面。 窗帘的缝隙间,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,照着陈白露她雪白的衣裙。 陈白露蜷在沙发上,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。 她闭着眼睛,脖子上项链随着脉搏起伏,逐渐地,逐渐地,趋于平缓。 生命渐渐地从她的身体,片刻离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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