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之子于归】——第三集——水芙蓉（杜冰雁篇）（下）

刘若谦

“好，你帮我打打下手。”不再释怀袁杜二人之间的事，以清水洗过袁不屈伤处，撒上金疮药止血。“伤口不算太深，位置也不是要害，不至于流血过多。血液颜色有异，应是箭头淬了毒。嗯……”提笔于纸上挥洒几笔，记下数种敌人可能用到的带毒药材，拿了纸张便往外走。临行前不忘吩咐杜冰:“我要去调配解药，袁将军可能会发烧，届时你得用冷水打湿帕子给他擦身子，不然毒解了也会热坏身子。”

玉芷馨

入夜时分，袁不屈果然发起高热，然而握紧杜冰雁的手仍是没有放开……

杜冰

杜冰雁端坐床边，静静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袁不屈，眼神不曾稍离，她以前从未仔细看过他。
那双炯然精锐的眼眸闭阖着，这让他少了一丝威势，多了一丝柔和。而他根本不丑，甚至 可以用俊朗来形容。
棱角分明的麦色脸庞，削薄轻抿的嘴唇，英挺的鼻梁，斜飞入鬓的剑眉……
她伸手想抚平他微蹙的眉头，却摸到一手滚烫。呀！他发烧了。
想起师父的叮嘱，她轻轻挣了挣被握着的柔荑，发现他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，便也只好作罢。单手艰难地解开他的衣衫，捏了条冷帕子给他擦拭降温。
擦了一阵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是一个男人的赤裸的胸膛，虽然它的主人昏睡着，但她依旧羞得面红耳赤，慌地别开脸去。

袁不屈

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，原本平静躺着的袁不屈脸上显得有些烦躁，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，胸口开始起伏，口中不时说着些不成句的呓语，乍一听去，多与军中有关。只是握着杜冰雁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。

而对于袁不屈而言，他似乎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。

他端坐府中，漫不经心的翻着八仙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沓红色封皮的道贺信，熟络的，一面之缘的，祝贺他就任边疆官职。
在一封封陈词滥调之中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，不由面露鄙夷之色，将信随手撕掉，扔到空中。
姓李的脸皮可真是够厚的，还好意思来巴结我，哼。好，既然如此，我不妨礼尚往来。”
“来人啊，叫李叔，我要跟他商量娶妻的事情。”
又翻了几页，却见到了一封特殊的信——那是一页宣纸，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。
自古兵戈乃凶器，圣人不得已而用之。
纸上没有署名，但他一看便知，那是自己的老师，房相的手笔，这显然是房相对自己的临别赠语。
他不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，但他在老师的门下，已学到了各种精妙的兵法，不懂兵法的蛮夷在自己面前根本不堪一击。
他一身儒士打扮，信心满满的向门外迈去，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.......

他重重的摔在地上，左右看看，却发现自己正趴在在死人堆里。身边的尸首或是蛮军打扮，或是唐军打扮，这很显然是恶战过后的边关战场。
而他，打败了，败得很惨，不但手下的士兵尽没，连作为主将的自己也要在死人堆中躲过清理战场的蛮军士兵。
他稍微抬起一点头，不远处的蛮族士兵正在把一个个唐军死去的士卒扒光，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，有些来了兴致的蛮兵，会拿着马刀在赤条条的尸体上多捅几个窟窿。
他连忙把头低下，几乎埋到沙子里。烈日的暴晒下，他已经能闻到到四周尸首散发的血污和异味，他想吐，但他必须咬牙忍着，忍到天黑，逃回去。
“我不能...死在这里...”
他依稀记得似乎背上曾经划过冰冷的刀刃，曾经被狠狠的踩踏过去，但...太阳下山了。
他匍匐着，从死人堆上爬过，一点点远离蛮族军营的灯火，安全了。
他直起身，开始没命的往唐军的营地跑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。转过身，一个凶恶的蛮族正举得刀向自己扑来。
他本就是出身于武馆世家，自小习武。但此时此刻，他竟然畏惧得两脚一软摔在地上，眼睁睁看着蛮兵举着刀向自己劈来。
...
蛮兵死了，他在混沌绝望中摸到了地上遗落的一把刀，下意识的捅了出去，蛮兵溅出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一身。
这是他第一次杀人。
这是他第一次指挥战斗。
这也是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败仗。
他从茫然中回过神来，却看见地上落着一卷文书，他俯身捡起...

臣袁不屈愿提所部黑鹰并大唐精锐十万，在边陲与薛延陀一决雌雄，愿以一战而定大唐边疆三十载太平，望圣上恩准!
袁不屈收起自己上奏获得恩准的卷宗，抬头望去。
眼前所见，便是一片一览无遗的荒漠，以及一眼望不到边对阵的蛮族军马。
他已是声名远扬的常胜将军，朝廷对于边关的现状很是满意，他本不必主动请缨打这一场如赌博般的决战，赢了，最多在他的名声上锦上添花，可若输了，便是名声扫地。
但他还是请缨了。
说到底，他是个眦睚必报的人，他受到的屈辱，必定要百倍奉还。更不要提这些年在边关，他见过多少被蛮族洗掠一空的村庄。
“将士们，跟我杀！”

起风了，满天的沙暴之中，他握着刀，砍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。
突然间，所有的士兵都消失了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拿着刀站着。
或许并不是一个人，沙暴之中，眼前出现了一个背对着自己，熟悉的纤细苗条的女子身影。
他一点点的走近，心中满是不安。
女子回过头，眼中满是哀伤。而他的眼中，却满是内疚。那是他第一个妻子，自己出征在外，等到得胜归来，她已孤零零的病死了三年。
风沙变得更大，一点点的吞没女子的身躯，他急忙伸出手去，想要把她拉出来。
恍惚中，女子的脸变了，先前平凡温柔变成了美丽泼辣。那张美丽泼辣的脸上柳眉倒竖，写满了憎恨。
他无言以对，这是他第二个妻子，因早产而死，而那时的自己，依然带兵在外。
流沙一点点吞没了女子，即便他伸出手也是枉然。
可突然间，眼前的女子，变成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，柔弱与坚强并存的美丽女子。
不！他不能再失去这属于他的，第三个女人！
他大声喊着，义无反顾的跳进流沙之中。


“冰雁，我来救你，我不能再失去你了！”
躺在床上的袁不屈额头满是汗水，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，突然喊了一句不知所谓的话，双手一扯，把坐在床边的陪着自己的杜冰雁硬生生扯到了自己的怀里。
说来也怪，也许是因为先前服下的退烧药生效了，也许是因为方才吃噩梦一吓出了许多冷汗，也许是因为怀中多了一个温暖而柔顺的躯体，袁不屈一声喊完之后，气息便渐渐的平稳下去，安静的睡熟了。

杜冰

手下越来越明显的起伏将杜冰雁错开的视线又拉了回来，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稳，口中不时发出些听不真切的呓语，想是发烧引起了噩梦。
“将军！将军！……”
她试着唤了几声，然而昏迷之人又岂能轻易叫醒，只得一遍遍替他擦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……

突然他嘴里喊出一声“冰雁……”，她急忙俯下身想听得分明些，
“……不能…失去你…”
声音未落，杜冰雁便被一股蛮力扯得跌入了袁不屈怀里。她怔了怔，想爬起来，但他双臂的力量又岂是她能抗衡的，即使有一只已经受伤。
于是，就那样，她趴在袁不屈身上，浑身僵硬，双手无处安放。不过这个方才还烦躁不安，呓语不休的男人，这会儿倒是安静了下来。
他是醒了吗？她仰起头，却只看到一个青湛的下巴，耳边是他沉稳的呼吸声，倒是睡得沉了。

杜冰雁慢慢放松了身体，这才回味起他刚才的梦呓。
‘他说，不能失去我’
再联想以前的种种，
‘他说喜欢我，要正式娶我，每日传唤我，知道我出城采药便带了亲卫来找我，湖边遇袭时不顾一切地保护我……’

‘杜冰雁你真是天字一号的大笨蛋！’

原来他说的话全都是真的！虽然他在说那些话时，不是态度恶劣，便是若无其事，再不然就是简单粗暴的命令式，让她感受不到一点真心实意。

‘他也在害怕对不对？怕我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提起错嫁要回齐家的女人无意于他，怕自己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应。’

这个孤傲不群的男人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掩饰着寂寞与脆弱，不想却被一句呓语出卖了身家。

杜冰雁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怜惜，眼泪滚滚而落，嘴角却噙着微笑，双手攀上他的肩头，螓首埋进他的胸膛。

玉芷馨

第二十三场：
角色：袁不屈、杜冰雁

袁不屈从昏迷中醒来，感觉到身前的重量，而后看到拥抱着自己，并小心避开他伤处，睡得并不安稳的杜冰雁。久违的柔软情感袭上心头。

袁不屈

袁不屈费劲的睁开眼睛，他感觉到无比的疲累，什么时刻了？
账外尽管还黑着，看看床边的沙漏，寅时了，坏了，是该去检阅士兵们操练的时候了！
袁不屈迷迷糊糊中一激灵，便要翻身爬起来，这才发现，自己胸口上躺着一个柔软的人儿，是冰雁！
她怎么会在...?
尽管袁不屈近日里时时传唤她来陪着自己，可从没想过让她在自己帐中过夜，身为主帅若连自己的行为都约束不好，如何约束部下。
紧接着，他便感觉自己胳膊一阵拉伤的疼痛，是自己方才起来动作大了。这一吃痛，总算让袁不屈慢慢清醒。
那日，自己中了箭，大概是晕过去了，最终，还是在自己的士兵面前倒下了。
那杜冰雁呢？对了，她一定在照顾自己，整夜的照顾自己，自己起身这么大的动作，都没能惊醒她，她一定是累坏了。
她的眉毛时不时轻挑，显然睡得并不十分安稳。是了，这样一个拥抱着自己又要避开伤口姿势，想来也是个不舒服的姿势。
袁不屈轻轻的，温柔的捋着冰雁的发丝，注视着她那睡梦中安静美丽的面容，说不清是因为先前那场噩梦的残留，或是眼前冰雁那柔弱憔悴却又分明依赖着自己的模样，他感觉心中的坚冰正在变暖，融化。
他喜欢上她并不是此时此刻才发生的事情，但在这硬风冷沙的苦寒之地，他先前对她表达爱的方式，也多半是冷硬的，杀伐决断的。可现在，他感觉那个围绕他已久的问题，他已经有了答案。
“子韧，你到底明不明白，你喜欢怎样的女子？！”
这话是当初他的管家，也是他的长辈李叔对他说的，当李叔听说袁不屈娶了他第二任妻子，一个青楼艺妓的原因，仅仅是那女子声称她怀了袁不屈的孩子的时候，他摇着头叹气，对袁不屈如此说道。
“子韧，等你长大以后，那李家武馆的漂亮千金李玉湖，就会是你的妻子。”
在他还小的时候，他的父亲，长辈们都这么乐呵呵的对他说。那么自己未来的妻子，就是李玉湖了。
“臭小子，就凭你，还想娶咱家的李大小姐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，不自量力，呸！”
后来，袁家家道中落，他被迫投奔于李家门下，受尽各种冷眼，苛责，而他听到最多的一句，便是李家恶仆带着鄙夷口气的这话。那时的他，已在残酷的现实中磨炼出了刚强的意志，却也在那些鄙夷的训斥中潜移默化，自己就应该娶如李玉湖那样的豪门千金。

再后来，李家甚至连名义的收留情分都不稀罕要，将他扫地出门，那是他人生的谷底，一个好心的佃农收留了无衣无食流落江湖的他，甚至要把女儿嫁给他。那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子，可她很温柔，对自己也很好。为什么不呢？他答应了。他不是个认命的人，却也很清楚，昔日娶妻的想法是多么的异想天开，有一个对自己好的妻子，或许便也够了。

袁不屈是一个一旦想通便不会患得患失的人，若是命运平静的下去，或许他会和佃农的女儿平静而幸福的度过余生。但，命运之神似乎给他开了个玩笑，一次机缘巧合，袁不屈在一群滋事的流氓地痞中救下了一个人，那个人，就是权倾朝野又桃李天下的房相，房相一眼看中了袁不屈，要收他为弟子，他的人生道路再度开始转变。

再后来，袁不屈在房相的推荐下参军，把妻子托付在了相熟的长辈家中，生死百战，终究打出了将名，可当他打算回去接妻子时，得到的却是妻子已病故三年的噩耗，以及她临终时的遗言：
“子韧，可惜我没能给你...留下个孩子。”

此时的袁不屈，已不是那个流落街头的穷小子，而是声名远扬的将军，想要找一门亲事是再简单不过了。可作战风格干练果断的他，在男女之情的认识上依旧是一团迷雾，也许是受妻子临终那话的影响，他一度认为，妻子，便是要给自己生个孩子的。

在此之后，袁不屈的老师，房相，有意将自己的千金嫁给他，按说来，房相的千金无论从身世样貌品行都无可挑剔，而答应这门回事的好处恐怕谁都能想的到。所以他，拒绝了。骄傲的他，不愿意给背后议论他的人以任何把柄。

生个孩子就好——这也是袁不屈娶第二任妻子的理由，她贪钱，她虚荣，她和他也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，按说来，他没有任何理由娶她。可她有了他的孩子，那么按照他的认识，娶她为妻就是理所当然的了。

而袁不屈的人生注定仍要有波折起伏，他的第二任妻子又因难产而死。而这是的他，已是军务繁忙，无暇多顾成亲之事。一次偶然的机会中，他在一叠道贺信中，见到了舔着脸来巴结自己的李家的名字，后来的事江湖便都知道了。到底他是为着羞辱李家才一掷千金下了定金，还是只是为了圆童年时的目标，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。

而现在，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渴望，那便是眼前的女子。他爱她，只要看着她，他便能感觉到由衷的欢喜，他甚至都能想象着与她生儿育女，共度一生的感觉。压抑已久的心情一旦松开，便是如洪流般的柔情，但他不想坏了她的好睡，只是静静的在她额前落下一吻。

杜冰

“唔……”

杜冰雁皱着眉头轻哼一声，腰好酸啊，不情愿地慢慢睁开双眼，却在发现自己的不雅睡姿时，倏地坐直了身子。

又在对上袁不屈目光的刹那，惊道：“啊！你醒啦？“

那自己刚才那样……脸上顿时绯红一片，尴尬地解释道：“我……我不小心睡着了……“

忽然想起了什么，抬手探上他的额头，“还烧吗？“
感觉温度如常暗松一口气，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，“先喝点水吧。“

袁不屈

"谢谢。”
袁不屈接过水，却没有喝，依旧瞧着杜冰雁：
“你为什么哭了。”
很显然杜冰雁那红肿的眼睛，用睡眠不足是解释不了的，她为什么落泪？

杜冰

听他问得笃定，一定是自己哭过的痕迹太明显了。是的，她哭了很多次，因为担心，因为感动，更多的则是因为愧疚。

杜冰雁垂下眼帘绞着双手， 低声道：“对不起……”

这声抱歉似一块大石一直压在她胸口，此番终于说出，连带着满腔满腹的自责感又泛滥起来，

“如果不是因为我，你就不会受伤，还有其他人……”

声音难掩哽咽，

“都怪我！”

袁不屈

袁不屈把杜冰雁轻轻搂到怀里，不让她继续说下去，低声在她耳边道：
“我说，我堂堂定远将军打了败仗，还能算成你的原因，你的面子，未免也过大了吧。”
拂去她眼角的泪水：
“你总是这样，把别人的责任担到自己的头上。我受伤是你的事，李玉湖错嫁了齐家还是你的事...”
"你敢从将军府逃出来，奔波数百里来见我，敢男扮女装在这军营里当起了军医，这份胆气，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有？可平日里总低眉顺目，受人欺负也不予争辩，我看，这多半也是从小受到的教育，生怕自己丢了家中的颜面罢。”

袁不屈认真的盯着她：
“冰雁，你应该为你自己，而不是别人而活。”

杜冰

柔顺地倚在袁不屈的怀里，耳边是他的低声开解，萦绕心间的自责感慢慢被一种甜蜜的幸福感取代。
他懂她！
光这一点便足以让她倾心以待了。在这个男人为尊的世界，谁会去考虑女人的感受？三从四德是世人对妇女的基本要求，也是她一直以来所努力遵循的人生准则。而自己逃离将军府，女扮男装混在军营，真的可算是惊世骇俗的叛逆之举了。
而他对于自己的这些行为非但没有任何责难，甚至还颇为欣赏，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！
他还要她为自己而活！
‘为自己而活’
口中低喃着，内心还在犹豫，身体却已经很诚实地点头认可了。

袁不屈

袁不屈并不知道杜冰雁在想什么，可他感觉得到自己怀里的小女人的软化，他也就这么静静的搂着她，享受这份难得的独处的时光。
良久，他方才轻轻开口：
“你敢不敢再与我出城？我知道一处很美的地方，就我们俩去。”

杜冰

杜冰雁闻言抬起头来，与袁不屈四目相对，他深邃的眸光犹如一泓幽潭，而那潭中，只映出了她的影子，虽朦胧，却隐约似有美丽在绽放。
她轻启朱唇，坚定地说了声：“敢！“

玉芷馨

待袁不屈伤愈，两人选另一条路出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