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曲江湖—另一个结局

素衣怀殇

平行线

赵无归

明明想避开他的，结果居然又遇到了，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吗？不，或许是恩赐也说不定。
看着眼前之人，仿佛想将他的一切最后印到脑海中，只是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下，一句“对不起”脱口而出，只是声音却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。
像是为了掩饰这种状况，提高音量问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目光在轮椅上流连，“你不怕我做手脚？”

子儒

怔然看了他半晌，嗤笑了一声，想等的时候等不到，该来的也逃不掉。
眼底空了一刻，微微侧头，“合用，就留着了。”

“反正你要算计我，也不差一把椅子。”

赵无归

被他的笑所刺痛，这不过是自己自作自受，自己还想期待什么答案？
仿佛要印证他的答案般承认，“你说得对，看我演得多好，像你这样谨慎的人还是被我骗了，正因为你坐了这个椅子，才方便我在一定范围内更快找到你，上次是，这次也是……”
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：“不过你可别激动了想破坏它，一个不慎会爆炸的！”
那些为他花费的心思在他看来都是算计吧，这样也好，那带着满满回忆的椅子能让他坐到现在应该已经够开心了才对，只是说完这些终究忍受不了地仰起头，压下自己的情绪。
躲开他的视线，声音也飘忽起来，“你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？不过我却猜到了，你刚从镇北关出来，定是做好了布置对吧，那么你觉得我想做什么？”

子儒

“你想找我还不容易么？”一口气梗在胸口，忽然不想再咽了，咽够了，也忍够了。
“——这些年，你是不认识学宫的路？还是看不到我履任北疆的邸报？是镇北关的路不够宽还是燕南关的门不够大？”

身子前倾，逼视着他。“所以……你要我好奇什么？”
“好奇你这次截住我之后又有多少种花样要玩？好奇你药瓶里还有多少颗药可以用？或者好奇我的身体够撑多久？好奇你会怎么摆弄我的尸体，好来动摇北疆的军心？”

赵无归

一通质问如利刃，扎进了我的心窝，看不见的鲜血淋漓，痛得直打哆嗦，终究还是忍不住变了颜色。
他果然在怪我，怪我没去找他，怪我对他不闻不问，怪我伤害了他，可我又该怎么说呢？
“我也想回啊，可是你告诉我，以什么身份，怎么回？”原本不想说的，却在他的刺激下终于说了出来，“当年我被追杀，又以为被你………逃到北漠好些年……”
“后来查清追杀我的一波居然是三王的人，于是设计他们自相残杀，结果却被你化解了，当时我看见你了，可是你要我怎么跟你见面，告诉你自己是挑起纷争的罪魁祸首？……”
踉跄地后退了两步，“后来你身边有了英雄豪杰，想接近就更不容易了……我该恭喜你的，有这么多追随者……”
明明一开始抓住他是想叙旧来着，可是怎么会变成后来这样呢？想起密室的种种，脸色苍白起来，决然道：“不错，我对不起师父，也亏欠你，伤害了你，今天我来，就是做个了结！”
突然拔剑，灌注真气从左膝斜插而下，将自己死死钉在了地上，痛得冷汗直流，可想起他成年累月的残疾，大概已经好很多了。
终于稳住了身体，颤声道：“腿是还不了你，但我的既然无用，也不必走了，至于武功也该还回去了……”

子儒

拧着眉听他把话说完，先是冷笑，再是黯然，然后是讥诮。那些日日夜夜，但凡你想见我，但凡你肯见我……以什么身份，又有什么关系？即便是当面质问，寻仇报复，挫骨扬灰，我又哪里在乎了？

“是啊，我也忘了恭喜你，武功大进，得临圣境；北蛮归心，大权在握。”收了七情上脸的怨气，不痛不痒地笑着，应他的话。目光还是冷的，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的表演。

下一刻，听他道歉，忽然有一瞬间错愕恍惚。只是还没有等到思绪理清，他已经持剑在手。

“你……”下意识想站起，却立刻失了重心，两步的距离仿佛隔着天堑，身体已经重重摔到地上。血从他贯穿左腿的伤口顺着剑刃淌下，顺着地面的凹凸汇聚成水洼。而自己竭尽全力伸出的指尖，也只够堪堪沾到一点还带着温度的鲜血。
一个咬牙，手指扣入地面用力拖起身子支了起来，终于够到了他的腿，手掌贴着剑刃按住他的伤口。一时间身子微颤，无端端害怕极了，努力仰着头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，知道此刻总该说些什么，却又怕一个字说错，从此，从此……

微微合眼，原来今时今刻，自己最害怕的，依旧是失去他啊。

赵无归

圣境？我又何尝在乎这个，若不是早年一直耗费真气的缘故，自己也不会止步于此了，而权力什么，根本非我所求，如今也倒是还了一了百了。
原本还想继续自废武功，却看到他狼狈地摔在地上，月白色的衣衫转眼染上了血迹，下意识就想去扶，却忘了自己的现状，伤口进一步被撕裂，眼前一阵发黑，回过神来，却见他已覆上了自己的伤口，默默盯着自己看。
“……”张了张嘴，却不知该如何表达，最终微微摇了摇头，“脏了……不值得……”
还记得刚回周就遇上了墨二，看到他还保留着自己做的轮椅时，在北漠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就崩溃了，原本自己确实是该找阿儒对峙的，可是触及回忆之后就退缩了，怕若证实了无法接受，还不如将这段封存。
于是转头专心对付三王，却在又被他破坏后，更加难以面对，自己深陷黑暗无法自拔，而他注定为世人所仰望追随之，我与他之间的鸿沟再也难以逾越……
“……我是个懦夫，之前错失了知道真相的机会……如今后悔莫及，唯愿以己身助你未来坦途……”感觉失血过多，大脑开始昏沉，原本不打算说的话却不自觉说了出来。
“……还有，腿要治啊！”留恋地想去触碰他，却在将触未触之际落了下去。

子儒

眼皮跳了跳，冷声道：“你管得太多了，我的路不必你平，我的腿……也不必你管。”看他脸色益发苍白，身子打着细小的摆子，神志似有恍惚。眉头不由蹙得更深。撑起的身子勉力侧拧，拢了双腿，跪坐到他膝盖一侧，按在伤口上的手一松，鲜血又汩汩而出。
旋即撕下一截衣摆，隔着衣衫在大腿近膝盖处绕了两圈，死死绑紧。看伤口的血不再涌出，才微微松了口气，双手不复稳定，不住地丝丝发颤。
嘴上却还是忍不住讥讽：“我见过的懦夫，战乱中受了伤还知道自己包扎逃命，呼救求饶，临到头便是拼死一击也不在少数。”
“还是说你只是在示弱拿乔，作小儿女态，看我会不会心软？”

趁着他似要反驳欲言又止的当口，猛力将剑一抽。但毕竟只是跪坐，右手持剑柄抽到一半，手臂便不够长了，脸色丝毫不变，左手隔着两层衣袖便去捏向剑身，再是右手……一寸寸把剑拔了出来，额头已沁出冷汗。
随手将剑甩出，收拢掌心，低着头，“你把英杰他们怎么了？”

赵无归

不必你管，不必，你管……
脑中反复回旋着这句话，血液似乎也要凝固了，若是自己连最后这点作用都不能发挥的话，还剩下什么呢？
恍惚间，血已经被他止住了，只是胸腔里呼呼刮着冷风，似乎只剩下一具躯壳。
心软？他帮自己包扎，算心软了吧？只是言语的利刃早已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，或许他只是不想见血吧，那也好办……
想说什么，却终究没有出声，此时听到了骨头摩擦的声音，才发现他用那种笨拙的姿势在拔剑，骨缝被反复撑开摩擦，却并不阻止，只是咬紧牙关忍着。
待折磨结束，衣服已湿透了，一口气松懈下来右腿已是跪倒，随后听到了他的提问。
原来那才是你所在乎的，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般笑起来。
“英杰？你放心，他们只不过被我暂时弄晕了，但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，所以在此之前，你最好杀了我，不然一旦再遇上，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……”

子儒

皱了眉头，半搂着将他的伤腿放平，摸出了一瓶济生堂所赠的应急伤药，在他血肉洞穿的可怖伤口上厚厚敷了一层又一层，又毫不客气地撕了他的外衫，把伤口裹紧。
几番用力，手掌握住利刃破开的创口向外绽开，干涸的血块上又凝了新的一层，粘得难受。低头看了看，晃干净了空瓶，便就着散落的药粉草草裹了。
药粉刺激着伤口，额头突突直跳，情知他并不好受，听着他的气话，伸手擦去他鬓边的汗珠。

等他说完，两人静默了片刻，面不改色地轻声道：“那听起来时间还充裕。”撑着身体靠前，把他跪着的右腿摆正，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到自己怀里，枕着自己的肩膀。
“你心境不稳，再下去气海就乱了。先睡一会儿……我不走。”

赵无归

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，视线随之来回转移，感受他落在自己鬓角的轻柔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，直到他说时间还充裕……
猛地回到了现实一般，想告诉他，没认为会花费很久，所以打他们的力道很轻，根本耽搁不了多少时间，想说他自欺欺人，只是种种说辞都堵在了嘴边，怎么也出不了口。
久违的亲密依靠，让我不想浪费一丝时间在别的方面，明明任何轻微的挪动都疼得钻心，却恍若未觉，全副精神都用来感受他的存在。
明明周围充斥着血腥味，但在他胸口萦绕的却是那熟悉的墨香，如同刻在骨子里一样，抹消不掉，掩盖不了，让人流连忘返。
睡一会儿？我不已经在梦中了吗？只是不知怎么，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，若是这样死的梦里，倒也不错了。
一句“我不走”仿佛是最安心的保障，稳定了自己躁乱的情绪，哪怕之后醒来是地狱，也没什么怨言了。

子儒

看着他刚刚还满口狠话，下一刻就依从着闭眼，眼中恍惚了一瞬，伸手轻轻按压他的额角，帮他放松精神。
“小时候我们在外头，做错了事，拖到晚上都不敢回家，”放缓了语气，柔声与他说着，“从来都是两个人彼此壮胆，一起去认错的。”
“现在家没了，你做错了事情没人管你，就只有我来管啦。”

“我没有想过可以不管你，也没有想过会抛下你。只要你肯，我就在；你说，我就信。”
笑了笑，伸手去抚他的眉头，“也就是这次闯的祸太大了……不过不怕，你欠我的，你来还我。你欠天下的，我去还天下。”


抬起眼，看向借着马车的掩护靠到近前的熟悉人影，心想表哥还真不太靠谱。随即与英杰对视，目光清澈坚定，作了个唇语：你也听到了吧？

赵无归

听到那些话，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，可开心终究是一时的，该来的还会来。
原本欲放松的心神因他随后的话再次紧张起来，“事实是我抛下了你，所以我欠你的你想我怎么还？”
“我欠的，你又准备怎么替我还？”语气忍不住带了颤。

倏忽抓住了他安抚自己眉心的手，猛然睁开了眼睛，常年的警惕心让自己发觉了异样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，只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定罢了。
“事到如今，你想如何？”瞥了眼一旁的马车，不动声色地说道。

子儒

“但你回来了。”反手回握住他的手，隔着血痂和布条，努力握住，嗓音里带了莫名的嘶哑血气，“那就照顾好自己，你的命是我的。我要你陪着我，之后每一天，都是你赔我的。”

微微偏了目光，看向马车，“而燕南关一线会处于长期守势，等战局稳定，我将重新入关。我当日以病封还官印，在吏部品级尚在，可谋一地主官。用三年时间打造一支足以影响局势的力量，向北可助守北疆，在南可制衡三王。”
说话间，目光中厉色一闪而逝。自己游走三王之间，也结交了不少世系之内的旁支子弟、后宅外戚，三王既然敢对表哥下手，那结的善缘也能作为暗子。

“你之所为，挑拨三王自立互斗，好在其事未成，而藩王祸端早已埋下数十年，绝非你一人之过。”
“为间燕南，破开城门之事，我替你向燕南谢罪。伤亡抚恤，以我积蓄承担，之后十年燕南但凡有需，无论粮草援军我都会为之筹划，绝不任其孤悬。”
“你在北蛮之事，我也依稀听说，其中功过并非我可评判。但我可以答应你两件事，其一，只要北蛮不集结大军，燕南便不会任意北出骚扰部族；其二，战事迁延，燕南关家家血仇，但……只要蛮主愿意，我不会拒绝他的任何善意，也会尽力说服燕南坐到谈判桌上。”

“天下之害，在外侮、在藩王、在世家……若杀你有用，我可以陪你；若拼命有用，我也不惜一死。可惜世上没有这种好事……”
笑了笑，似是苦涩，又似是庆幸。“我还有很多事要做，很多错误要亲手纠正，很多法子要亲手试过。在此之前，诸多两难，诸多骂名，或许并不比生死来得稍轻。”
“但我已经想明白了，有得便不能怕有失。所以……我不怕。”


“……但我，也想有人陪我。”
稍稍静了静。北地的风忽就起了，风沙杂着碎叶卷过，下意识把他抓得更紧了些，用背脊挡着风，却错开了眼神。

如果他一意孤行，如果他忽然反悔……
我还有没有勇气上路，还有没有底气说出“我不怕”？